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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为什么要烧毁金阁

从日本现代文学和《金阁寺》开始,随便聊聊。这篇博客完全展示我个人的主观意见,我的理解非常片面,或许幼稚可笑。所以,如果您持有不同的观点,请不必太过上纲上线,欢迎友好交流,多谢理解!

从中日美学观念谈起

若在网上搜索故宫的图片,你会看到大量的对称构图;如果搜索金阁寺的图片,可能一张对称的构图都没有。对景观设置的差异,也是中国与日本不同美学思维的体现。在中国的文学乃至整个文艺体系中,美往往是一种法相庄严的事物,是不可侵犯的,其具体体现也会被正名化。而日本传统的美学观,往往是不对称的残缺美,这既可以是精神的缺憾,也可以是实体的缺失。

因此,在中国现代和古典文学中(这一趋势在当代文学中似乎有所消弭),你会看到很多代表美的人物是千金小姐、知识分子等;而看向日本文学,最能代表美的反而是艺伎甚至娼妓等。这或许有些刻板印象,但是也能反映出两国文学中对于“美”认识的分歧。当然,这一分歧并无优劣之分,主要与两国国情、人情相关,在此就不展开分析了。

这些社会背景的差异,还造成了所言之物的不同:中国文学往往格局较大,可能以个人经历反应时代全景,日本文学则小的多,所讨论的事物主要集中在一个人的内心。从另一种角度考虑,中国文学很多时候在用故事讲述对社会的思考,日本文学很多时候在用故事描述个人的感受,或是描述一种氛围。以两部比较知名的作品来对比(虽然我个人都不怎么喜欢),《活着》和《人间失格》,同样是流水账式的故事,相信各位能很清楚的看出两者想表达事物的不同。

那些作家们

现代文学的诞生

我很喜欢的,有两个走在中国文学和日本文学之间的大师,鲁迅和郁达夫。这两人都曾在日本留学,其写作也或多或少受过日本文学的影响(尽管郁达夫曾说不喜欢日本文学)。日本文学对鲁迅的影响,主要在于文字表述等表层,他的内核仍旧在于中国文学;而郁达夫的文章,内核很大程度上是日本文学的风格,病态程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。阅读日本文学之前,不妨先看看这两位的作品,这可以让你很好地体会日本文学的特点,以及其与中国文学的差异。

谈论日本文学时,一个常出现在人们嘴边的词是“物哀(物の哀れ)”,这个词在我看来很难言传,借用百度百科的解释:物哀就是情感主观接触外界事物时,自然而然或情不自禁地产生的幽深玄静的情感。这一概念早在紫式部写作《源氏物语》时就已出现,并贯穿于日本文学发展史中。

明治维新后,西方文化进入日本,掀起了文学现代化的热潮。以夏目漱石、森鸥外为代表的一批作家开始活跃,为日本文学注入了现实主义的新鲜血液。夏目漱石作为日本现代文学的先驱,有着等同于我国鲁迅先生的地位。对于夏目先生的作品,在批判现实的内核之外,语言与依托的故事依旧较为清新活泼。我只看过《心》和《我是猫》两部,在此都予以推荐。至于森鸥外,其语言较为文言化,且夹杂英语词汇,可读性略差,加上内容也稍显乏味(当然,这只是在今天看来),其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可能大于在文学上的意义。

与之相对的,唯美主义文学秉承日本古代文学的内涵,不太看重自然与现实,这一派的主要作家有谷崎润一郎、森鸥外等,这两位我只粗略读过《细雪》、《高野圣僧》等少数作品,都可以很好地反应日本文学对美和浪漫主义的追求。

走向昭和

我们继续说到,夏目漱石的学生,芥川龙之介,同样是日本文学中极为重要的一位天才作家。芥川的作品虽然仍旧着眼现实,诉诸人物心理,芥川的行文风格已经产生了极大的改变,透露着一种敏锐的诡谲和深藏在内的悲观主义,他的诸多短篇小说作品都很精彩,如《罗生门》、《河童》、《地狱变》等。

芥川年仅35岁就服药自杀——与他一样自杀的日本作家似乎不在少数:比如那位在中国知名度还算蛮高的太宰治。比起前几位,太宰治在日本文学界的地位恐怕要稍逊一筹,其代表作《人间失格》,在我看来也稍有无病呻吟之嫌;相比之下,《斜阳》与《女生徒》更值得一看。

昭和时期另外两位伟大作家,我们且在后面仔细讲讲。

至于更接近今天的日本文学,我涉猎较少,在此就不多讲了。同时,虽然我不是很愿意承认,但是村上春树的作品凭借较高的故事性和文字可读性,还是很吸引人的。对于这种游走在严肃文学边缘的作者,我称其为王小波Pro。

两个无比接近的远端

日本现代文学里最伟大的两位作家,三岛由纪夫与川端康成,我形容他们是两个无比接近的远端,是基于对他们作品表达的内容和形式浅薄的认知。如果说川端和三岛都认为花落的一刻是最美的,那对于川端而言,美的主体在于“处于落下这一状态的花”;换言之,美好的事物在消逝的瞬间,其美丽达到了顶峰。而对三岛而言,美的主体在于“花的落下这一动作”,也就是将美好事物的毁灭本身看作一种无上的美。

物哀美学的顶峰:《雪国》

川端康成作为日本首位诺贝尔奖得主,他的作品可以算作日式物哀美学的顶峰,在恬静端庄的文字间,描绘出了淡淡哀伤的气氛。我个人对物哀美学的看法,就在于一切唯美而纯洁事物构成的意象以及其上所暗中投射的感情,比如《雪国》里的雪,投射着两个洁白又遗憾的爱情,又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走向终局。两种完全不同的色彩所形成的鲜明对比,在自然景象的描述中融入感情的体验,给人带来悠长的惆怅感。这些感情一定不能是强烈的,好比晚春枝头的花朵,肥皂吹出泛着五色光的泡泡,美好事物消失的时刻,对川端笔下的物哀美学来说是一种虚无,这种虚无是深刻而内在的,存在于所有登场人物与作者的心中。同时,《雪国》还借鉴了一部分西方文学的意识流写法,对人物心理进行了细致刻画,并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时空概念(当然,总体来看这部作品的时间线还是很明晰的)。

美与丑的二元对立:《金阁寺》

川端与三岛两人在现实中关系就很好,他们的文字都代表了日本文学的最高水准。在他们的代表作品《雪国》和《金阁寺》中,都在悲剧之中探讨美的传达形式,可谓十分接近。然而,三岛由纪夫的作品,可谓与“物哀”毫无关系。

《金阁寺》是异常直白且硬派的,人物的心情与想法不是在意向的底层暗潮涌动,而是毫无保留地书写在纸面上,全部意象都为其服务。《金阁寺》像一把剑,直接宣判了美的灭亡,并在这一灭亡中成就了疯狂而绝对的美。《金阁寺》取材于僧人林养贤放火烧掉京都鹿苑寺金阁的真实故事,对这一事件的动机做了深入的剖析与艺术加工。本文的主人公沟口是一个丑陋且有口吃的寺庙学徒,由于自身的丑陋,他在内心极度向往美的事物。而在他心中,世上至高无上的美即为金阁寺。就如幼时沟口暗恋的有为子与军官牵连而死一样,他希望所有完美的事物都能走上毁灭的道路,与他共同享有丑陋的命运。然而,金阁寺并没有,即使在战争的炮火轰炸中,金阁寺依旧矗立不倒,这让沟口坚定了决心,要亲手毁掉金阁。

在作品中,我们还能看到沟口的两个朋友,鹤川和柏木,他们同样能反应美与丑的二元对立关系。鹤川作为真善美的化身,保持着沟口没有被欲望吞噬,但是随着他的自杀,柏木这一丑陋的化身——他同样身有残疾,开始更深刻地影响沟口,挑拨他的欲望不断蔓延。在此之后,沟口便开始逐渐堕落,用寺里给的学费吃喝嫖赌。而目睹住持嫖娼的现实之后,沟口彻底失去了自我,终于下定决心,制定了焚毁金阁的计划。

当然,这一计划成功了,但是并未完全成功。只有金阁在火焰里成了永恒的美,沟口在最后茫然地逃出了金阁,就像现实中林养贤所做的一样。书中写到,金阁仍旧拒绝着沟口,这与其实体存在与否无关。可以说,是金阁这一概念本身至高无上的美,天然的不容丑恶事物的侵犯。多年以后,金阁重新在灰土中建立,并变得更加璀璨夺目。我甚至想和沟口一样作病态的歌颂,金阁的美是永远的!

Paranoia

Paranoia,意为偏执、执念,这是一个我很喜欢的英文单词。最初认识这个单词是在《壳之少女》,对于《金阁寺》,用这个词形容同样是再贴切不过。沟口的paranoia显而易见的即为金阁寺,或者说是一切纯然的美。我们似乎可以结合三岛由纪夫本人的经历理解,他深受军国主义荼毒,在战后仍然宣传战争思想,最后切腹而死。战争时期极度的亢奋,造就了三岛的paranoia,一种对所处客观世界价值的主观否定。这与沟口一样,都是在追寻镜中花、水底月,是不切实际的幻象。同时,这也是一种对欲望的压抑,在触底后迅速反弹,最终膨胀到无法控制。

在这篇博客的标题里,我提出了这个问题:我们为什么要烧毁金阁?对沟口而言,烧毁金阁意味着将美在毁灭中化为永恒,这时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问题,烧毁金阁似乎并非对paranoia的消灭,金阁仍旧拒绝着沟口,并涅槃重生。但事实果真如此吗?我们在上一节提到,金阁的实体存在并非事情的关键,一方面,金阁的美在于其概念,因而永恒;在另一方面,作为paranoia的金阁在最初就不存在,他只是所有病态心理的载体。所以事实上,在沟口逃出金阁的那一刻,他心中的Paranoia的确被破除了。因此,我们的问题就可以被理解为:为什么要破除内心的执念?

在思考这一问题之前,我们应当首先明确,我们内心的Paranoia是什么。我一直认为,每个人的心里或多或少都存在着某种执念,尽管我甚至无法精准提炼和描述出自己的执念。在这个假期和假期前的一段时间,我尝试着对自我进行一些分析,但并没有形成一个成熟的想法。所以,很抱歉的是,在辛苦您读完这一篇不知所谓的冗长博客后,会发现我甚至并没有解答提出的核心问题。在接下来的时间,我会进一步对此进行思考探索,以解答后续的问题。

最后,我也希望看到这里的人,可以想一想,自己的执念是什么,你有没有尝试着消灭它,这一行为又有何意义?